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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ChatGPT的影响依然回荡之际,OpenAI最新推出的文生视频模型Sora也随之问世,给相关行业的从业者和普通观众带来了巨大的视觉冲击。当人们观看Sora根据用户提示生成的长达一分钟的高清视频时,很多人感叹“现实”似乎已经不复存在,这并非夸大其词。
在OpenAI官方发布的Sora生成的视频片段中,复杂的物理场景、角色设计以及镜头运用都展现出卓越的成熟度,给观众带来了如同纪录片般的真实感。Sora之所以能够做到如此“以假乱真”,正是其强大功能和吸引力的体现。它的“文本到视频”生成能力不必多言,其对用户输入语言和情感的理解也十分精准,能够有效捕捉复杂情感的多样性。
此外,Sora在模拟物理世界方面的能力,尤其是在理解和互动真实场景的能力,被广泛认为是实现通用人工智能(AGI)的关键一步。它能够模拟真实世界中的运动和物体间的相互作用。总的来说,Sora不仅是牛顿物理学的优秀学生,同时还为角色赋予了复杂的情感表现,这一点令人惊喜。
人类对新技术的复杂态度
当面临AI技术的迅猛发展时,人类总是表现出复杂的情感。这种情绪并非新鲜事,而是伴随人类对自我创造技术的演变而来的。现在,人们对人工智能的关注和随之而来的情感波动显得更加深刻。与传统技术的演变不同,AI或许是首个能够完全脱离人类控制的新技术。
尽管许多技术分析中提到,技术一旦出现并发展,往往会遵循自身规律不断“进化”,不再以人类意志为中心,但相较于科幻故事或科技从业者的普及,我们似乎对AI技术的潜力抱有一种令人不安的信心。我们担心,一旦人工智能跨越了技术发展的关键门槛,可能会反过来影响人类社会,成为一种超越的力量。
这种焦虑虽然显得有些杞人忧天,但它反映出我们清晰意识到,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熟悉的生活方式、自我认知以及对世界和现实的理解可能都会发生改变,而未知总是令人不安。
SORA生成的视频截图。
这种普遍的焦虑与对新可能性的期待并存。AI技术的进步以及Sora所生成的视频产品,让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曾经那些看似理所当然的“事实”。什么才是真正的“现实”?虚构与真实之间是否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在面对这样的文生视频模型时,我们又该如何确认自我的存在?未来的我们是否会生活在一种全新的“现实”中?这些看似科幻的问题伴随AI技术的发展而愈发真实。同时,这些思考也并非新鲜,而是人类一直以来关注的主题,只是AI的发展让这些问题变得更加迫切。
从Sora生成的几个视频来看,它与传统艺术形式有着深厚的延续性。自西方文艺复兴以来,透视法的绘画、现代摄影技术和电影工业的诞生,都为其奠定了基础。在某种程度上,Sora的工作再现了经过漫长积累与创造所形成的电影工业核心部分,即从剧本到影像化的这一过程。因此,我们发现Sora生成的视频似乎都有一种浓厚的“电影感”,这与其庞大的训练数据密不可分。
因此,Sora依然遵循当前AI技术最基本的模式,基于广泛的数据学习与模拟。因此,它生成的视频在某种程度上既似曾相识,又新颖独特。其新颖之处在于,它能够在短时间内迅速生成曾经需要大量准备和劳动才能完成的作品。因此,Sora对传统影视、广告、短视频及大学相关专业等行业都将产生深远影响。
《人工智能》剧照。
Sora的优势与局限
正是由于Sora强大的数据库及其学习能力,它未来几乎能够影视化所有人类语言描述的场景或情节,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它将使每个人都成为“导演”,从而彻底改变短视频的制作方式及其可能性。然而,Sora所生成的视频与当下导演制作的影视作品之间又存在哪些区别呢?
我们或许可以说,许多影视作品可能会面临淘汰,或者以更完美的方式呈现。然而,某些具有鲜明导演风格的影片、精彩表演的作品以及那些探讨人类具体处境与反思的影视作品,Sora可能无法替代。在关于Sora模型的技术报告中,以及对其视频的分析中发现,Sora在物理世界的再现上表现出色,这不仅包括具体的时空特征,如东京街头,还包括对角色形象的细致再现,甚至连角色脸上的瑕疵都能呈现,并通过此表达特定的情感状态。
《黑镜》第六季剧照。
这恰恰是Sora的局限,尤其是在面对具体影视作品时。即便是纪录片,其背后也有人的视角和预设的设计,它是作为某种“构想”而诞生的,被剪辑的作品。而电影这种形式,往往依赖演员的表演来传达特定的目的或思想——无论是肤浅的思想还是深邃的哲学思考。归根结底,电影是“人”的作品,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基于自身认知、情感和意图创作而成的全新作品,因此它必然拥有很强的“人性”,或者说人的色彩。
这里提到的“人性”一方面可以理解为传统人文主义的概念,另一方面则是与个人感受息息相关的具体事物。我们是一种感受性和经历的存在,而非笛卡尔与康德所认为的纯粹理性。在西方现代哲学的开端,笛卡尔通过“我思故我在”确立了“我思”在自我主体性中的绝对位置,所有通过身体感官接收到的复杂感受材料都被抛弃。在这种情况下,身体的感受性显得无足轻重,或被视为某种幻梦,唯有“我思”才是唯一真实、清晰且确定的存在。笛卡尔开启的理知哲学影响深远,经过康德对先验认知形式的阐释,成为现代哲学的主流,而在这一框架中,身体、感官及其感受性遭到忽视(康德晚年的“第三批判”重新审视了人类的感性能力),唯一真实的事物是脱离了繁杂感官表象的存在。
《人工智能》剧照。
对理知的崇拜在一定程度上与现代西方科技的发展产生了隐秘的共鸣。个体被认为只有通过外部世界才能显现,而主体性往往是与外部客体之间的关系效应。因此,物理世界,尤其是空间,构成了现代主体性的重要元素。这一哲学认识在胡塞尔的现象学中遭到质疑,尤其是生命现象学的研究者米歇尔·亨利认为,胡塞尔的意向性观点仍然不够全面,因为在其之前存在一种更为根本的东西,即内在性,它是一种“先于意向性的现象,先于一切关于世界的关系和一切的绽放”,而彻底的内在性与感受性密切相关。
与亚里士多德对“人是政治的动物”的定义,或理知哲学关于“人是理性的动物”的理解不同,像米歇尔·亨利这样强调身体、感受性与内在性的现象学家认为,“我的身体是主体性的,尤其是这种主体性的本质是生命”(亨利所指的“生命”并非生物学意义上的,而是关于身体与自身经验的纯粹探讨)。正是这种与自身相关的感受性在现代社会中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在生物领域表现出的被客体化、世界化的科学所描绘的“生命体”。因此,重要的不再是个体的感受和内在性,而是来自外部的一系列对生命的规训、指导和限制。
真正的恐惧在于:人越发像AI?
当我们对AI在未来可能愈发“人性化”感到惊叹时,或许忽视了真正的恐惧,即具体生命与个体正在逐渐变得越来越像AI,遵循一套完整的系统规范,忽视自身的感受而屈从于外在权威,其主体性完全建立在一套“科学”的认知论上。亨利指出,这才是真正“绝望的生命”,它不仅与自身无关,逃避自我,仅关注客观世界和物质世界,导致生命在科学与技术的宇宙中彻底沉默。因此,生命政治不仅仅是自上而下的,它更是一种可以被内化形成的自下而上的应对机制。活生生的生命和具体的人在其中不过是生产线上的一个零件,看似真实,实则是众多数据堆积而成的虚幻。就像Sora生成的视频,表面上独特且富有创造性,实则只是对物理世界的反映,而生命——即使它能够展现情感的表象,仍然缺乏对自身生存、差异与创造的感受性本质。
《黑镜》第六季剧照。
米歇尔·亨利的生命现象学为我们思考当下关于AI的焦虑提供了深刻的启示。他区分了两种现象学:一种是希腊式的世界现象学,总是从世界出发思考主体;另一种是生命现象学,避免或逃脱一切外在性,仅从内在性出发,专注于自我生命的思考。“主体-世界”是德国观念论的基础,但在亨利看来,它恰恰忽视了关于生命的真实,即一种主体的自我体验,这种体验无须朝向主体之外、无须朝向世界,是一种无他者和世界的自我体验,更为原初。我们在此引用亨利的观点,正是为了应对当前的处境,表明一种“世界”模式已经成为我们认知和理解自己的主要方式,而这一“世界”在当下不仅与我们渐行渐远,伴随物理科学的强势与技术发展,它也逐渐与我们无关。
《银翼杀手2049》剧照。
关于世界的各种“知识”,一方面依然能够被作为认知主体的我们所识别,另一方面却又与我们无关。因此,才会有“虽然听了很多道理,但依旧过不好一生”的感慨,因为那些关于“世界”的知识始终是外在于我们生命的,属于康德所证明的认知形式——我“认出”某种东西、我“知道”某样事物——与我们的感觉、与我们的快乐与痛苦无关,也与我们的真实存在无关。而恰恰是这些,是当下AI所不理解的。它对我们存在的物理世界和科学知识了如指掌,Sora甚至能够创造出我们的世界,但对我们身体感受到的痛苦与快乐却一无所知。
在亨利看来,生命——纯粹的感受性——是一种源始的“自我受苦”与“自我享乐”,因为它是一种自我体验,在其纯粹的主体性和自我感发中,“生命本身是一种纯粹的自身的‘苦-乐’体验”。如今,这样纯粹的体验一方面被消费文化所捕捉,并通过精心设计的模式进行引导与再生产;另一方面,亨利批评现代技术时指出,它正在逐步将来自活生生生命的劳动驱逐出生产过程。结果是,我们“知道”(科学知识、客观世界)太多,但“生活”(关乎自身)却太少。未来的AI技术将与我们的生命和感受性无关,它将外在化为一种新的现实,这或许才是我们恐惧的真正原因。
这也是Sora生成视频所固有的局限,它虽然真假难辨,却总会在影像中流露出虚构的本质。我们讨论的“真实”与“虚构”并不仅仅是基于光的反射形成的物理成像,即“真实”意味着我们眼睛所能看见的东西,其范围或许更为广泛。现代西方哲学对传统视觉中心主义的批判提醒我们,身体的其他感官所感知的事物同样具备“真实性”,特别是在爱欲生活中,声音、气味与亲密接触都有强烈的当下感与氛围感,甚至文字的虚构也会呈现出不同的“真实性”。在“真实”与“虚构”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对立,甚至“虚构”的本真也可以是真实的,但最终它们的“真假”判断依然会涉及我们具体的生命和感受,因为痛苦和快乐都是具体而特殊的。康德在其《判断力批判》中指出,人类还存在一种区别于认知和道德实践的能力,即感性判断力,它体现出以下三个特点:
(一)无概念依傍;
(二)仅关乎感觉的快与不快;
(三)关乎自身。
康德对感性判断能力的强调与后来的法国哲学关于身体、内在性与感受性的探讨相呼应。如今,我们似乎早已遗忘了康德的教诲,沉浸在科学认知的外部世界,最终成为真正的“AI”——一种病态、绝望的生命。
Sora强大的文生视频能力必然会对当下及未来我们所熟悉的许多行业产生影响,这将直接关乎每一个相关行业从业者的生活。然而,在关于AI日益普遍和深远的焦虑中,我们关注的依然是一个隐约令人不安的可能性:我们将扮演怎样的角色?我们的生命、生活以及存在本身,是否也会随之改变?
《银翼杀手2049》剧照。
对于这些问题,我们目前无法给出具体的答案,但正是这些焦虑促使我们重新思考与自我的关系、生命以及对世界的理解。存在和生活究竟是具体且独特的,关乎自身,而对世界的认知和生命的奥义,绝非仅凭概念或逻辑推理所能解答;生活中充满偶然与意外,最终所有的快乐与痛苦都会真实地落在我们的身体上,由我们自己来承担、感受与体验。或许这才是生命的真实——我们存在于自己的身体与感受之中。因此,在这场与AI的交战中,提问“你感觉如何?”让我们重新审视自我。
作者/重木
编辑/走走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