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计 2756 个字符,预计需要花费 7 分钟才能阅读完成。
在网络文学的世界中,人工智能写作引发了诸多讨论和反响:2023 年 7 月,阅文集团推出了国内首个网络文学大模型“阅文妙笔”,并推出了基于该模型的应用产品“作家助手妙笔版”;2024 年 5 月,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召开了 AI 小说创作研讨会,并发布了全国首部百万字的 AI 小说《天命使徒》,紧接着在 2024 年 7 月,番茄小说因“AI 训练补充协议”引起争议,遭到大批网络文学作者的联合抵制……从现有的案例来看,尚未见到 AI 创作的作品在读者中获得普遍认可。因此,我们有必要将 AI 重新置于网络文学的背景下,基于其技术性与文学性的视角,探讨 AI 写作与网络文学之间的关系,以便更好地理解它对网络文学及其理论评论所带来的新变化和潜在可能。
AI 网文创作的障碍
在当前 AI 进行网络文学创作的尝试中,大语言模型的应用是主要手段。从技术的角度来看,AI 写作中常出现“善忘”与“复读”的现象,这些问题严重制约了其创作出理想的网络文学作品。“善忘”反映了 AI 处理文本的能力有限,导致情节不连贯以及重要设定的遗漏。“复读”则表现为大语言模型习惯性地重复使用相似的词汇。这些“生成障碍”可以通过王峰教授团队创作的百万字作品《天命使徒》来说明。
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区别常常在于“数量级”的差异。网络文学的字数可达到数十万甚至百万,这正是网络作家在网络环境中书写技术的体现。在借助 AI 尝试生成网络文学时,随着文本字数的增加,保持逻辑连贯性的难度也随之上升。在文本处理能力的限制下,AI 难以持续保持设定,常常因为“遗忘”早先输入的设定而偏离主题。尽管《天命使徒》的字数达到了百万,但这一成就并非完全依赖于 AI 的自动创作,而是需要人工不断地进行提示和修正。
当训练数据中包含大量重复文本或常见的语言结构时,大语言模型便会倾向于复制这些常见模式。有网文编辑指出,AI 生成的网络文学作品中存在大量重复的描述、冗长的形容词以及无实际意义的细节描写。在《天命使徒》第 138 章到第 157 章的片段中,“坚定”一词出现了 66 次,通常用于描述眼神或语气,如“他的目光中透露出一种沉稳和坚定”(第一百三十八章)、“他的眼神坚定而澄清”(第一百四十章)、“林泉的语气坚定而自信”(第一百四十二章)……这些相似的句式反映了当前 AI 写作在未经人工润色的情况下,难逃“复读机”的窘境。
人机交流的生成阻碍
在某种程度上,当前的大语言模型相较于真实的网络作家更像是“拟人化”的存在,它拙劣地模仿人类,暴露出与人类情感和理性相悖的特征。现代的 AI 写作偏离了“交互性”的网络文学精神,呈现出“反连接”的特征,这种“反连接”具体表现在文学传统的断裂、情感模拟的失败与共识场域的失效。
文学传统的断裂体现在 AI 所依赖的套路上,而缺乏创新。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诗人 T.S. 艾略特认为“艺术家的进步在于不断牺牲自我,消灭个性”,最终达到“非个人”的境界。尽管 AI 写作似乎实现了艾略特所期望的“非个人”目标,但最终的结果仍然是失败的。虽然网络文学依赖于套路,但套路的堆叠只会减少阅读的快感。作家对套路的反转与创作可能性的探索,才是网络文学良性发展的动力。AI 对网络文学的模仿可以产生在内容上“新”的文本,却难以创造出新的书写空间。
情感模拟的失败表现在 AI 无法真正理解人类情感,因此生成的文本无法有效调动读者的情绪。网络文学读者对情感需求的显著体现之一就是“代入感”,而这一代入感恰恰是 AI 写作尚未克服的瓶颈。尽管 AI 可以模仿其他文本中的情感表达,但由于难以理解其中细腻的情绪,最终也无法通过生成的网络文学文本与读者在情感上产生“共鸣”。
共识场域的失效则体现在 AI 写作仍然以作品为导向,却缺乏与读者之间的互动。许多疑似由 AI 生成的账号更新频繁,甚至一天内可达近十万字的规模,但却无法对读者的评论做出回应,这种单向输出割裂了网络文学应有的“交往”特性。AI 仅依靠模仿过去的文本或陈旧的梗,无法建立符合读者当下情感需求的叙事场景,其模仿始终徘徊在过去,无法抵达现在。
作家主体身份的挑战
AI 所引发的想象力包含了消极与积极的双重面向,冲击并重塑了网络作家的主体身份。从消极的角度来看,AI 写作的参与可能会导致真实的作家被自动化技术所取代。番茄小说“AI 协议”的出现引发了作家的危机感——在签署 AI 训练补充协议后,其作品将被用于平台的 AI 智能模型训练,而训练后生成的内容则受平台版权保护——由于 AI 归属于资本平台,其使用本身就意味着对生产工具的租赁,随着使用过程中依赖关系的加深,创作者有可能会在失去主体地位的情况下被逐步排除出生产链条。
与此同时,由于 AI 所涉及的法律问题和文学原创性问题尚不明确,AI 写作(如同其他艺术领域中的 AI 生产)在当前的网络舆论环境中常常受到抨击。读者会根据网络文学作品的措辞及评论互动等情况推测作品是否运用了 AI 技术,并因此改变对作品质量的评价(通常趋向负面)。与此相应,作家或平台往往会隐藏 AI 的使用痕迹,制造出“技术透明”的假象。这使得读者与作家之间形成了一种对抗式博弈的关系。
当我们从 AI 技术对网络文学带来的“积极想象”来看,随着媒介素养的提升,AI 写作也在促进作家身份的变革。我们需要认识到在技术操作过程中人类的努力,而非单纯寄希望于技术的自主运行所带来的“便捷高效”。数字艺术理论家列夫·马诺维奇和埃马努埃莱·阿里埃利在《人工美学:生成 AI、艺术与视觉媒介》一书中提到,AI 的操作者依然具备发挥艺术创造力的空间,“掌握技术技能和明确视野的专家用户使用 AI 来增强他们的工作,同时保持创造性控制,将 AI 降级为自动化技术任务而不影响艺术视野”。
在 AI 写作的参与下,作家不仅是数字时代的“写手”,更有可能向“调教者”的身份发展。在 AI 广泛应用之前,音乐领域已有通过歌声合成引擎来制作电子音乐的做法,这一过程被称为“调教”。调教这一行为也可以视为 AI 背景下人机关系的隐喻。以大语言模型为主导的 AI 写作需要创作者通过适当的提示词和对模型的修正调节来生成理想的文本。例如,在目前推出的“阅文妙笔”“闲云写作”等专为网络文学创作提供辅助的应用中,作家可以导入已完成的部分作品及相关设定,利用大数据语言模型生成故事情节的后续发展。在这个过程中,AI 的存在旨在为作家提供写作上的支持与启发,而非替代作家。
(作者系山东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